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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厂裸辞人,奔赴“宇宙中心”义乌

大厂裸辞人,奔赴“宇宙中心”义乌

2023年2月2日,来自印度的客商拉贾(右)在义乌国际商贸城的一家玩具店铺内选购(新华社/图)

晚上10点半,列车上响起“义乌站”的到站播报,隔壁座位接着电话谈货期的人,拉着大号行李箱,步伐匆忙,随着乌泱泱的人群涌出车站。


(资料图片)

人群中有不少外国人。在义乌,碰见外国人的概率比在北京上海还要大,你能在街头看到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土耳其人开的理发店、来到义乌20年的约旦商人开的阿拉伯餐厅、拉着行李箱每年要来义乌三趟的美国人。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在义乌的夜市讨价还价,直到老板说着简单的英文在计算机上敲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。

在义乌,不乏一夜暴富的奇迹,在这些流传甚广的故事中,他们做的可能只是不起眼的胶带、扇子、珠子或者耳饰发卡。一件小商品的成本低至几毛、几分钱。不久前,“在义乌的创业有多简单”的话题还曾登上社交平台热搜榜。

和以往不同的是,2023年,义乌涌入不少从互联网公司、世界500强等企业裸辞而来寻找创业机会的年轻人。在小红书、抖音等平台,“大厂裸辞,义乌创业”的标签成为新的流量密码。

义乌让在大厂工作的年轻人拥有居高临下的错觉,奇迹的诞生刺激着每一个淘金梦。但他们也开始发现,离开高楼林立的城市,依靠大厂的资源获得的体面,在商战的最前线变得无用武之地。

不过他们还是选择了放弃体面的工作,在内卷严重、就业压力增大等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,这群年轻人不希望被裹挟,他们试图逃离,做生意赌场上的玩家。

阿甘正在和外国人交流,对方说会在义乌待10天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璐明/图)

来义乌吧,梦想之城

感受义乌的繁忙,是从火车站开始的。人流涌出,行李箱的轮毂声轰隆隆地轧过。等待出租车的人在深夜还排着长队。

官方数据显示,这座县级市的火车站,日均发车达到305列,超过很多省会城市。即便如此,如果你临时想来义乌也很难抢到票,高峰时义乌站日客流量达10万人次。

林淇在上海工作多年,第一次到义乌的时候几经波折,后来是上车补票到的义乌。她形容初见义乌感觉简直就是天堂,因为在这里,最重要的就是选品能力。而她之前的履历正好与此相关,曾在广告公司、互联网大厂工作,参与操刀过许多受市场欢迎的热门新兴消费品的筹备。

她调侃,那时候斗志昂扬信心满满,跟朋友一起到义乌都是“横”着走的。“觉得自己是站在顶峰的人,那些商品、那些进进出出的生意人的经历是没有我们强的。这些信息差掌握在我们手里,不在这些生意人手里。有一种膨胀的自信。”

在北上广觉得自己很渺小,到了义乌,会有种“我也可以”的感觉,但对义乌熟悉以后,又会重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。

“你通过信息差以为想到的很特别的事情,总是早有人开始在做了,总觉得自己慢了一步。”林淇逐渐发现,在大厂,有产品设计师、运营等不同岗位的人提供信息,赋予你资源;可以借鉴行业内大佬的成功经验,且最终有领导做决策。但是在义乌,这里就是最真实的商业战场,一切都需要靠自己。

在义乌国际商贸城一天逛下来,林淇没能走几个档口。商贸城一共分五个区,每个区之间甚至需要打车。这里有7万多个档口,经营着3万多个细类,从针线纽扣,到服装鞋袜,再到玩具、五金电子产品,生活所用之物,在义乌均能找到。

义乌与全球23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贸易往来,全年进出口总额破4700亿元,全球70%的世界杯周边产品、全球80%的圣诞用品都出自义乌。塞尔维亚导演马拉登·科瓦切维奇为此还曾导演一部纪录片《圣诞快乐,义乌》。

义乌有着生产爆品和复制爆品的能力,这里流通着世界上最新的信息,美国大选、世界杯输赢……义乌的出货速度堪称同步。

“嗨,帅哥!”一位身着红色花裙子的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站在路边,给一位黑人男士打招呼,对方没有回头。

“靓仔,会讲粤语吗?”女人又问道,“要找工厂货源,可以联系我。”她熟练地把名片递到对方手里,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
义乌宾王夜市入口处,宁波人阿甘最近一个月每天晚上都会来摆摊,直到凌晨一两点才离开。他穿着一件蓝色Polo衫,用流利的英文向来往的外国人打招呼。他希望通过摆摊做游戏来引流,做工厂、货源和外国客户之间的对接。

20分钟的时间里,已经有三拨外国生意人在他的摊位旁驻足,他拿出地球仪让他们指出自己的家乡,巴基斯坦、阿尔及利亚、美国……有个老外说因为新冠疫情已经三年没来义乌,这次来很高兴。

阿甘教培出身,大学学的应用电子专业,毕业后在教培机构做了很多年,自己出来开了教培机构。双减之后,机构关门,经几番折腾,他来到了义乌。

对初来者而言,货源、价格和选品是最难解决的事。林淇也发现,义乌商贸城有不少拿货的“黑话”,在这里信息极其不透明,问价有时需要问“打几折”,数量是按打算,相同的款式之间品质千差万别。“很多都需要熟人介绍,人家有壁垒、人情关系和自己的经验。相对于他们来讲,我们这些只是被互联网大厂教育成螺丝钉的人。”

“义乌是普通人的商学院,很多上百万的生意就在这一个小小的档口里面产生。”林淇感叹。这座梦想之城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。

王霖鑫带队到义乌考察的年轻人(受访者提供/图)

残酷的丛林世界:赚钱是最高法则

三个多月的时间里,有上百位年轻人跟着王霖鑫在义乌考察商机,这是她最早来义乌时不曾料想到的。

王霖鑫在互联网大厂待了10年,一步步实现了年薪百万,她形容自己是踩在了互联网时代的风口上,上升期的大厂给个人带来了无限可能。但目前的经济环境下在大厂已无法用同样的时间来获取过去的收益,她选择了裸辞创业。

当下的裸辞创业潮,在王霖鑫看来,很大原因是互联网等多个行业从高速增长期走向平稳发展期。落到个人身上,就是上升的空间变得更小,“个体发挥的作用和价值在变小,内卷和内耗严重。我觉得与其用同样的时间在大厂去做这件事情,我自己出来折腾一些事情的价值会更大。”

一次帮朋友找货源的机会,让她重新来到了义乌。在大厂的这些年,她积累了不少电商供应链和品牌的资源,义乌也曾来过几次。手头有货源,深谙平台的规则,她便开始思考,是否能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
王霖鑫在某社交平台上开了一个账号,名叫“只讲真话的大厂小洋姐”,她开始分享义乌的见闻和思考。不少粉丝联系她做咨询。一次她在义乌的时候,随口在粉丝群问了一句,“下午要去考察供应链和直播现场,有想去的,可以带大家一起。”一个小时之后,已经有10个人站在了她的面前。

这些义乌见闻笔记,也让越来越多的人联系到王霖鑫,她发现很多不熟悉义乌的人有组队考察的需求。创业热潮之下,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生意——如何拿货,拿什么样的货,真实的价格如何。

王霖鑫形容,可以将义乌理解为一个“档口”、一个商场,里面有很多品类。每个品类又有不同的门道,例如箱包,有白沟的、广州的,也有温州周边产的,但价格和品质均有不同。

在义乌几乎可以买到中国的一切小商品,不同的产业带在义乌商贸城构成了一个中国小商品地图。例如“玩具之乡”澄海,每年通过义乌把玩具销往海内外上百个国家和地区。社交平台上,不少初到义乌的人把它戏称作“宇宙中心”。

义乌商贸城饰品区

作为档口的义乌,基本上不做零售,只做批发。察言观色是档口小老板都具备的能力,是散客还是生意人,开口便知一二。散客去商贸城买东西,价格可能不便宜,老板也很冷淡。“很简单,因为他不能在你身上赚到钱,在这里赚钱才是最高的法则。”王霖鑫说。

王霖鑫拍摄了头部饰品工厂的探访视频,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义乌避坑的经验。“我有不少源头资源,可以持续去做,同时有大厂经验,又懂用户和流量规则,这就是我的壁垒。”多年的互联网大厂经历带给她天然的嗅觉:“要解决用户的需求,而不是有产品才去寻找对应的用户。”

说干就干,多次调研粉丝需求之后,王霖鑫推出了义乌商业考察游学项目,并开始招募学员。另一边她找到跟她同样有多年电商经验的朋友一起带队,教这些创业新手如何拿货、如何问到真实价格、品质的不同区别在哪里,去不同的工厂考察。这些学员大部分曾在大厂工作,都有一个不错的履历。甚至学员中还有上海的高中生组团来参加暑期社会实践,他们的父辈有不少是生意人。

林淇来过义乌多次,她发现好的货源需要靠时间积累。很多批发商会有长期合作的商家,新品或品质好的产品他们会第一时间给到长期合作的人手上,“所以我们跑过去档口选品其实效果很差。”

她慢慢理解了一层层的信息差和分工不同,“不可能一个人把所有的钱都赚了,有的人是源头厂商,有的是渠道商,有的是靠这些东西去搭建自己的品牌。”

在抖音上,林淇曾刷到过戴大金链子的农村小伙在卖课,告诉你通过一件代发赚到了多少钱,这完全像中介一样赚差价。“在我的认知里,这是很野生的东西,的确有需求,很多人也通过这些赚到了钱。后来才发现都是为了挣钱,大家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,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,只要能赚到钱,就是有用的。”

晚上11点,义乌街头卖电话卡的人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璐明/图)

“一群爱折腾、不服输的人”

回忆起过去的人生经历,王霖鑫形容是“一个普通女孩逆袭的十年”。

她是黑龙江省鹤岗人,初中时,在煤矿厂上班的父亲因为意外腿部受伤,一直在家休养,家庭生活的质量急速下坠。高考成绩一般,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半工半读。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选择了来钱快的销售,从半年不开单逐渐成长为销售冠军。

即便在2012年的哈尔滨已经月薪上万,在发现没什么学习成长空间之后,她还是选择了辞职,“公司并不会努力培养我们带来更高的价值,只是把我们当作变现的一个工具。”

辞职后她踏上了自媒体红利期,她的微信公号粉丝很快就涨到了10万以上。在一个自媒体群里,她看到大家的归属地除了北京就是南方,“然后我做了一个到现在为止还特别自豪的一个决定。”王霖鑫提到,当时她拎着一个箱子,兜里面只有2800块钱,没有工作,不知道住哪,买了一张从哈尔滨到北京的火车票就去了。那时候觉得,“只要饿不死,就一定能爬起来。”

到北京之后,她加入了一家自媒体公司,负责两百多个账号运营和变现。每天写“10W+爆文”,下班后想办法赚钱,做自己的账号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她接到了一笔广告投放“大单”,“三天时间赚了80万,算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。”

此时她却选择进入互联网大厂,虽然红利期的自媒体短期内还很赚钱,但那时候她负责的大部分账号都在做搬运,她觉得从认知的深度上,很难再往上走。凭借在自媒体的成功经验,王霖鑫顺利进入了大厂。在大厂,从做自媒体运营开始,她做过市场营销、品牌推广,后来走上管理岗位。早期她还曾兼职做了4份副业,收入是主业的4倍。来杭州的第三年,她买了房子和车子,毕业后的10年里带爸妈去了五十多个城市。

王霖鑫常对粉丝说:“如果你没赚到钱,跟你的学历、经历、能力没有太大相关性。要么是决心不够,要么是退路太多。”在社交平台上,她把自己的经历做成了一个视频,她觉得自己代表的其实就是一群爱折腾、不服输的人。在视频的最后,她写道:“致每一个不认命的你,逆风翻盘,永远不晚。”

凌晨12点,义乌夜市理发的人 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璐明/图)

碰撞、落差的背后:经历一场社会的大考

在大厂,林淇见证了很多新兴消费品的快速崛起,通过电商运营做出了体量,甚至能与国际巨头对抗。“我觉得好像这个事情是有机会的。加上经济形势和职场环境都在变化,资源少、内卷严重,每个人的机会空间变得非常狭窄。在这种环境下,我今年不出来,明年后年终归是要出来的。”

她也发现,曾经引以为傲的认知差,并未带来想象中的优势,从自信到被打击,进而逐渐认清现实。

裸辞之后,她曾回县城老家和妹妹摆地摊。她们认真做了选品、调研、选址,一起精心设计了文案:“你和网红戴的同一款墨镜”、“一杯奶茶的钱买到拍照氛围感”。最后她发现,在大厂被总监拍手叫绝的文案,在夜市却是大声吆喝无人问津,她们终于意识到辣酷风在县城并不受待见,“同街道的友商秒杀大厂高薪运营。”夜市卖得最好的是文身贴,瞄准了小镇年轻人的心理:很叛逆,但是又不能叛逆太久。

她谈到经济下行时的口红效应,希望创业方向能做大家“踮起脚尖就能触及的美好”,比如饰品、绿植、家居、手机壳、美甲等。她很快就发现,等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,大家早已跑起来了。

她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像父辈一样、曾经被她认为“思想不开化”的老创业人。她给自己的一位阿姨打了个电话——这位阿姨曾经借了10万块钱,在常熟卖衣服赚到几百万——她发现周围都是自己的老师。在碰撞与落差之间,还有一些成功的故事不断出现在耳边,比如:一个小姑娘,花了一年的时间做选品,赶上双十一,一下年收入500万。

她也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,在北上广,她非常努力而精准地踩到了每一步,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、展示自己。辞职后,忽然间没有钱进账的时候,她发现,“我们这种在北上广打拼的外地人,其实是一无所有的。如果没有公司,没有这个工资,原来维持的人设就全部崩塌了。我们其实是最脆弱的一个群体。”

之前,飞盘、壁球这类中产运动林淇一个都没落下,朋友圈里,充斥着精致的都市生活,满世界飞的白领们在世界各地分享一杯下午茶。最近,她关掉了朋友圈,不想再给自己贴标签,“不想再做一个处在空中楼阁的人。”

林淇觉得,这是一个机会,做自己的主人,不被绑架和裹挟,没有人给你托底,完全靠自己,只能相信自己。“我现在要经历一场社会的大考,既忐忑、煎熬,又兴奋。”

在夜市采访完阿甘,已经是凌晨1点半,他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拨浪鼓,这是他童年时代的记忆。回忆里,平时用完的牙膏壳和鸡毛等,他都会有意识地收集起来,装进挂在窗边的袋子,然后等待夏天的某日,听到清脆的拨浪鼓的声音,就知道义乌的货郎来了。

他给自己的粉丝群取名“货郎帮”,觉得义乌鸡毛换糖的货郎精神是需要延续的。他甚至想过以一边摇拨浪鼓一边卖货的方式在直播间里出现,但他又觉得,文化的部分还是有些严肃,担心无法吸引流量,还是先把直播间账号做起来,有了流量再去传播文化。“很多粉丝说我做的这种方式很义乌,就是敢闯敢拼,坚持坚韧。”一边说着,他手中的拨浪鼓又摇了两下。

(文中王霖鑫、林淇、阿甘为化名。)
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刘璐明

责编 陈雅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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